七年之前，動畫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以下簡稱《大圣歸來》)橫空出世成為國漫電影史上的現(xiàn)象級作品。在此之后，“奇跡”的締造者、導演田曉鵬卻幾近銷聲匿跡，直到今年春節(jié)檔，他攜打磨七年的《深?！吩俣然氐焦娨曇啊?/p>
正如影片中男主角南河執(zhí)著研發(fā)“創(chuàng)意菜”，田曉鵬將《深海》也做成了一道“創(chuàng)意菜”，融入了很多個人情緒。田曉鵬表示，比起形式和創(chuàng)意的東西，其實“味道”做好更重要。
《深?！愤@道“特色菜”目前票房接近7億，有觀眾評價，從這部《深海》可以看出“導演做動畫有孤注一擲的精神”。田曉鵬回應說：“哪怕是非常冒險，我仍然想嘗試。就算失敗了，下一次創(chuàng)作時會讓我有更多經(jīng)驗。冒險的代價，我是認的。”
這是一次任性的冒險
《大圣歸來》豆瓣8.3分，《深海》7.3分，一分之差，讓田曉鵬聽到了不少批評的聲音，對此田曉鵬坦承《深?！肥撬淮蚊半U，這是他一次非常個人化的創(chuàng)作，“我愿意承擔這次冒險的代價”。
田曉鵬表示，《大圣歸來》是一部劇作比較工整的電影，“當時中國動畫處于那個狀態(tài)，大家還不太能找到一個正常視聽、正常劇作的方法，我當時的追求就是想做一個工整的作品。”
《大圣歸來》大獲成功后，田曉鵬制作《深?！窌r有了“特別大的野心”，“我自己想做個感受型的電影，甚至會犧牲傳統(tǒng)的工整的劇作，比如在《深?！分袥]有設計一些鉤子，一些強動機，甚至主要角色的情感也不是線性的、規(guī)則的方式。”
田曉鵬表示，《深海》的任性在于他個人非常喜歡感受性或者體驗性的作品，“很主觀，每次我在做工整劇作的時候，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說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更希望自己能跟著內(nèi)心的感受，或者主觀的情感走。大家對《深?！返呐u我全都接受，但是我也想告訴大家，《深海》是我個人特別想要做的一個作品。當然這次的任性，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自己都是接受的。我這次算是做了一個嘗試，做下一個作品可能會平衡得更好。”
平衡的另一層含義就是妥協(xié)，田曉鵬坦承《深?！酚泻芏嗤讌f(xié)，有技術上的妥協(xié)，有藝術上的妥協(xié)，例如，對于有些觀眾認為的《深?！?ldquo;畫面大于劇情”，或者“劇作大于情緒”，田曉鵬表示幾者之間的比重很難通過計算達到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平衡”，“我很難說把畫面做到什么程度，或者技術做到什么程度，大家就能感覺到平衡了?！渡詈！肥且淮蚊半U的嘗試，它不是一個規(guī)范的作品，不是用以前的經(jīng)驗能夠駕馭的，甚至我自己心里有時候也會覺得‘是不是不要這樣做?’但是最終我還是想做這個冒險的決定。”
《深?！飞嫌澈?，田曉鵬與觀眾做了多次互動，包括直播，他坦承以自己的性格，其實很恐懼做這樣“拋頭露面”的事情，但因為電影票房不盡如人意，“宣發(fā)的同事們都挺不容易，我特別想幫助他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的話，我可能不太敢出來。”但是互動之后，田曉鵬說自己收獲很多，“因為我直面觀眾以后，能拿到很多第一手的問題。觀眾有很多夸贊的聲音，但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批評的聲音，因為他們說出問題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些是我沒有考慮到的。比如說有很多我認為想當然的伏筆，觀眾在看第一遍的時候沒有接受到，這些聲音真的對我很有幫助。以前我們團隊內(nèi)部開會討論，大家都看過很多遍電影，而看完第一遍的感受，我之前很少能拿到。”
人生也許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不想錯過那些微亮的瞬間
相比于《大圣歸來》，《深海》在主角塑造及內(nèi)容題材上進行了徹底的顛覆，此次故事主角不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聚焦于心事敏感的普通小女孩參宿，以參宿為視角揭開深海世界的“獨特生命旅程”，兼具童話感與現(xiàn)實感。
談及做《深?！返某踔裕飼赠i表示一是因為他喜歡大海，二是很喜歡《海底兩萬里》，所以想講一個關于大海的、更貼近中國普通人的冒險故事。
女主角參宿的名字，緣于田曉鵬的日常小愛好：看星星。南河三、參宿四和天狼星，是冬季天空中最亮的三顆星——因為處于“晚期”，它們隨時都可能爆發(fā)，影片中參宿的命運就和參宿四(晚期紅巨星)很像，包裹著“紅色外衣”的她們，都是極為不穩(wěn)定的存在，隨時都可能吞噬自己。會放大別人的否定、開心的外表下藏著很重的心事……不像田曉鵬之前作品里如“大英雄”般存在的大圣，《深?！放鹘菂⑺奘且粋€敏感內(nèi)向、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孩。她的成長困境與孤獨感令人心疼，她在困境中的自我抗爭力量，男主角南河的善意救贖，給觀眾帶來“黑暗中同行”的強烈治愈與感動。
在田曉鵬看來，參宿和南河就像我們的一體兩面：孤獨時我們是參宿，將自己包裹起來;面對世界時我們是南河，“強撐”在外。在很大程度上，參宿也曾是田曉鵬自己的內(nèi)心寫照。
“能不能讓我安靜會兒”，是田曉鵬做完《大圣歸來》后遇到一系列電影外不可控之事后的心中所想。“做《大圣歸來》本來是想做一個自己特別想做的動畫片，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但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電影之外不可控的事情，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和參宿一樣，不完美，被孤立，被誤解，田曉鵬那段時間也曾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
《深?！飞婕傲艘钟舭Y，但田曉鵬表示自己其實不想在電影中特別強烈地表達抑郁癥和原生家庭的問題：“《深?！分形腋氡磉_的是源自于我們心里都會有的多多少少的抑郁情緒，這個故事更多講的是來自于我們內(nèi)心看世界的角度，就像電影說的，也許這個世界可能有時候看起來是灰色，但你從不同角度看問題，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也充滿點點滴滴的光，讓你有勇氣面對。”
田曉鵬還想在《深?！分兄v述陌生人的善意，“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英雄，大圣是受了束縛并非法力無邊的超級英雄，南河跟大圣不一樣，他不是天選之人，就是平民老百姓，小時候有點像參宿，長得不好看，甚至被周圍人嫌棄，這樣的人有很多小毛病，是個唯利是圖的普通人，但關鍵時刻也會迸發(fā)出英雄情結?！渡詈！返墓适乱呀?jīng)是夢了，我不希望再制造一個很童話的夢，我希望現(xiàn)實些，讓大家相信它真實存在，這個故事才能打動人。”
《深海》是否治愈了田曉鵬?田曉鵬坦承單靠電影完全治愈人心，只是理想化的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但是影片的創(chuàng)作過程于他多少有些治愈效果，“我也曾深陷在參宿情緒里，不停地問自己人生的意義是什么?上班的意義是什么?我那時思考如何在參宿塑造的夢里加入那些彩色的粒子、光斑，為此我每天出門就在找這些靈感，想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到底有哪些彩色的光影可以加到片子里，找來找去，結果這些成為治愈我的東西，我真的發(fā)現(xiàn)生活中哪怕是杯子的折射、日出的光影，這些色彩都會慢慢調(diào)劑我的心情。”
影片結尾南河對參宿有一段鼓勵，田曉鵬說其實這段話更像是參宿在和自己對話，她在用這種方式告慰南河自己會努力好起來。“但最終參宿真的能治愈自己嗎?不一定，也許從那一刻開始，她還是帶著假笑。”田曉鵬說自己有意把南河畫成一個快樂的小丑的形象，“但小丑真的那么樂觀嗎?他只是戴著面具自我鼓勵，也許參宿最終是努力像小丑一樣假裝快樂地活著。”
對于田曉鵬本人來說，未來怎樣，他也還在尋找，“但就像我自己特別想在片尾說的：‘人生也許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不想錯過那些微亮的瞬間’，那個是我真想表達的，南河其實是參宿生命當中那個微弱的光亮，但有時候就是這一點點的光，成為支撐你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二字 可能不會做電影
《深?！肥翘飼赠i及幕后1478位中國動畫人耗時七年的作品，“我們利用這七年時間，一是研發(fā)了粒子水墨的視效技術，將中國傳統(tǒng)水墨和三維做結合;二是挑戰(zhàn)打破了二維動畫和三維動畫的壁壘，將二維的人物變形張力和主觀化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應用到三維。雖然這七年很漫長，但這些探索都可以幫助促進動畫行業(yè)的基礎建設，還是很值得的。”田曉鵬坦承自己一開始也沒有想到會做七年，“以我之前做《大圣歸來》的經(jīng)驗，本來想著三四年怎么也夠了。”
田曉鵬介紹說影片的劇本結構就曾困擾了他很長時間，“我要講一個讓大家一下子就能看進去的作品，但《深海》的故事就是一個夢，夢有它先天的主觀性、混亂性和隨機性，我平衡了很久。參宿的夢一旦邏輯清晰到她知道是來干什么的，要追求什么，她的夢就醒了，為什么必然醒?因為她的夢會走向惡夢，她會知道殘酷的現(xiàn)實在夢的結尾等著她，所以她的整個夢境其實就是逃避。在逃避過程中，有混亂的意識，不知所措，是抓狂的混亂的聒噪的，她是由海精靈(代表參宿的心結和夢魘)引入夢中來找媽媽的，她潛意識知道殘酷的現(xiàn)實在夢的結尾等著她，所以最終影片呈現(xiàn)出來的樣子，大家會有分裂感。”
田曉鵬說自己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研究夢，試圖表達出參宿的自我救贖意識和沉溺意識的反復掙扎撕扯。而除了劇作，還有更多的技術創(chuàng)新，田曉鵬說：“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二字，我可能不會做電影。”
田曉鵬希望以創(chuàng)新為創(chuàng)作驅動力講一個關于大海的故事，“最起碼從表現(xiàn)形式上來說要做一個不一樣的海，不是傳統(tǒng)的、物理意義的大海，所以我就在找什么樣的海洋是可以承載這種新奇感和奇幻感。”而一幅魚在云上遨游的圖畫觸動了田曉鵬的靈感閥門，成為《深?！肥澜缬^的雛形：“我覺得海洋應該像天空一樣，它有很多的分層，就像云層一樣，然后魚在里面暢游的時候有很多的層次感。”
《深?！纷顬槿朔Q道的創(chuàng)新技術就是粒子水墨，對于為何研發(fā)粒子水墨，田曉鵬表示，因為《深海》是夢的故事，“所以想找到一個視覺元素來體現(xiàn)夢的流淌感、夢幻感和主觀感，同時，也想用中國人的審美方式來體現(xiàn)，最后找到了粒子水墨。”
為將三維CG動畫和中國水墨畫結合，團隊開啟了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摸索試驗：例如，為模擬水墨的色彩流動，制作人員前后嘗試了一百余次的“洗潔精、丙烯、食用色素、牛奶”混合實驗;為還原水墨畫的飄逸與顆粒感，制作人員嘗試以無數(shù)粒子堆積成水墨的形態(tài)，以此打破三維物體的硬輪廓。據(jù)悉，從2016年第一張概念圖誕生到動起來耗時整整兩年，最終摸索出“粒子水墨”技術，影片“劈海”鏡頭，單鏡頭粒子特效多達一百余層，粒子數(shù)量高達幾十億，負責該鏡頭的特效師更是將原計劃“3天”完成的鏡頭硬生熬到“15個月”。
七年籌備制作背后，是可以被量化的龐大細節(jié)，和無法被量化的極致想象力。例如為體現(xiàn)參宿的疲憊狀態(tài)，團隊在角色模型設計上增加了與其年齡并不相符的眼袋、微微下拉的眼角、偶爾散漫無焦的雙眸。在動畫表演上，力求實現(xiàn)“真人化”的細膩表達。為了真實傳達參宿啜泣的情緒，團隊細節(jié)到打磨“肩膀抖動、胸腔收縮”的力度與頻率的配合，用接近真人實拍的皮膚紋理、毛孔絨毛等細節(jié)增強表演的可信度。
無條件共享7年研發(fā)成果 希望其他動畫人“少踩坑”
田曉鵬表示，《深?！肥莿赢嬋?ldquo;手工業(yè)”式探索中國動畫“工業(yè)未來”十分必要的一步，他愿意無條件共享7年研發(fā)成果。“中國動畫與世界動畫強國間的技術差距客觀存在，《深?！吩诩夹g上的探索，希望能實實在在幫助更多有才華的動畫人‘少踩坑’。只要是我們研發(fā)出來的東西，國內(nèi)任何公司團隊都可以共享，像粒子水墨這種新技術，包括對流程簡化和降本的探索，都會服務于其他影片。中國動畫的發(fā)展不用有這些壁壘。希望到那一天，新的動畫人不用再為技術困擾，只需要在藝術和表達題材上探索嘗試就好了。”
田曉鵬坦承電影上映后，自己有壓力，也焦慮，一方面他為自己任性的冒險承擔責任，一方面他認為不能簡單用票房來衡量《深海》的結果。“我們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情，在電影漫長的制作過程中，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正是這些不計其數(shù)的微小的努力，使得《深?！愤@粒種子，即使在最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仍能夠得以保存。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在這個世界上，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輝。”
田曉鵬認為中國動畫與美國等相比，依舊有著不能回避的技術差距：“大家覺得國產(chǎn)動畫似乎呈現(xiàn)出來的結果差不了太多，但夸張點說這是我們‘拿人命’拼出來的。我之前去迪士尼參觀，他們一個導演有十幾個二十個分鏡師來陪著他做分鏡，但是國內(nèi)現(xiàn)在這樣的人才還很少，一個電影有三到四個分鏡師就了不得了。”
具體來說，田曉鵬認為目前國內(nèi)最欠缺的是開發(fā)人才，“我們好的動畫師很多，合成師很棒，燈光師、特效師都很棒，但是底層開發(fā)欠缺。如果你想做一個很好的毛發(fā)，很好看的海洋效果，國外有很多開發(fā)人員，他們甚至可以寫一個軟件，但是到我們這里，就是很多人花了很多年，熬了很多夜，真的是熬垮了身體，最后才做出現(xiàn)在的效果，我不希望以后還是這樣的狀態(tài)。”
因此，這次制作《深?！?，田曉鵬透露他們在用另辟蹊徑的做法縮小觀感上的差距：“比如大家注意到的，《深?！返漠嬅姹容^滿、很花哨，甚至有大量光斑光影的疊加，為什么要這么做?恰恰就是因為我們底層的基本技術還達不到要求。皮克斯不需要花里胡哨的東西，它底層的表演、細膩的質(zhì)感已經(jīng)非常打動觀眾了，但是我們不行。我希望未來能追上這個差距。到那一天我們才能真正放下其他的笨辦法，踏踏實實去講好故事，踏踏實實做好視覺。”
對于是否還要繼續(xù)探索原創(chuàng)題材的問題，田曉鵬認為中國動畫人還是要堅持做更自由的創(chuàng)作，“雖然可能時間漫長，但我們這一代總要做這樣的事。”
而談起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田曉鵬說自己不會再任性，但是做商業(yè)作品也首先要是自己喜歡的，“電影是否賣座這件事情，我認為是沒法計算的，不是說我不拍《深海》，拍《大圣歸來2》就能掙到錢，不是的。我覺得不管是神話題材、現(xiàn)實題材，還是科幻題材，都要講跟當下人內(nèi)心相關的東西，我未來的作品還是會跟著內(nèi)心走，一定是我自己喜歡的，而且是能打動我的題材，我才會去做，同時它是符合商業(yè)性的。”(文/記者 張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