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江油)
三爺早在漂亮嬸子和我叔結(jié)婚之前就出家了。準(zhǔn)確地說，他是從家里搬到了一座光禿禿的，滿是裸露著黃泥巴和鵝卵石的山上，在那兒種起樹來。
據(jù)家鄉(xiāng)的老人們講，三爺種樹的那座山叫花龍門山，原本山上樹木茂盛，七里香的藤蔓纏繞山澗，香氣襲人，故得名花龍門山，它橫亙在家鄉(xiāng)馬鳳村的西北角上。在大煉鋼鐵的年月，山上的樹木被砍沒了，七里香的藤蔓也沒了，山上就裸露出黃泥巴和鵝卵石的肌膚。每當(dāng)暴雨季節(jié)，黃泥巴如山的眼淚，流得滿溝滿槽，黃燦燦地堆積在糧田和小溪里。
三爺是自愿上山的，他沒有得到生產(chǎn)隊的同意，也沒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就卷起自己的被子，固執(zhí)地上了山。在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是不會給他記工分的，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他一年下來是分不到一?？诩Z的。好在我那叔是個憨厚老實的本分人，也就是漂亮嬸子的男人，三爺?shù)膬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隊里不放假，他都出工從不缺席，而且力氣大又肯干，什么活兒重就干什么活兒，才保住了全家的口糧。
當(dāng)我們上學(xué)讀書的時候，三爺已在花龍門山栽上了很多樹，而且已是一人多高的樹了，棵棵樹木枝繁葉茂，完全看不見光禿禿的山頭了。這是我們小孩的天堂，每當(dāng)村里放映戰(zhàn)爭片的壩壩電影，我們就會到三爺?shù)纳搅謥硗骐娪袄锩娴拇蛘?，那高過我們頭的樹木是我們隱藏的好地方。我們會玩得忘了時間，直到天黑，才被各自的父母找到之后，揪著耳朵回家。
三爺也會揪我們的耳朵，那是我們踩壞了他的樹苗，或是折斷了樹枝做成了各形狀的槍，和電影里八路軍戴在頭上隱蔽的圓圈樹梢帽。三爺就會把我們一個個從樹叢里揪出來，先是像老師一樣讓我們罰站，后來覺得這樣太輕松我們了，就改成每人用臉盆到水塘里去端十盆水，澆灌那些被我們破壞了的樹。我們還是很樂意接受他的懲罰，哪怕累得滿頭大汗，其實我們本來就玩得滿頭大汗。在村里這塊地方，只有三爺種樹的花龍門山上有樹，其它地方全是種糧的田或山坡地，沒有一個地方可供我們玩耍，這是我們唯一的快活林。
不管是放了學(xué)還是星期天，我們這群孩子都會到三爺?shù)幕堥T山上去玩，去和三爺一起種樹。他挖好坑，女孩子就為三爺扶正樹苗，男孩子就用盆到水塘端來水進行澆灌，干得很賣力，也很快樂。歇下來的時候，三爺也會給我們講故事，我們最感興趣的故事就是三爺幫過一位受傷的紅軍藏在原來這樹木茂盛、荊棘叢生的花龍門山上。我后來查過縣志，那是紅四方面軍的部隊，從川東進行長征，自然途經(jīng)馬鳳村，而且還在我們今日的縣城江油打了好幾天仗呢?？上У氖侨隣?shù)墓适聸]有精彩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他只是把一位受傷的紅軍藏在這花龍門山上，送了三天的飯后那位紅軍就追部隊去了，這令我們這些喜歡打仗故事的小孩很是遺憾。我們天天纏著三爺給我們講，想挖掘出紅軍精彩的戰(zhàn)斗故事，可三爺就只有這么點小故事，這使我們很是失望。雖然三爺?shù)墓适虏痪?，但我們也很為三爺驕傲，也為花龍門山而驕傲，原來電影里紅軍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村里，就在這花龍門山上，我朦朦朧朧地知道了三爺為什么要獨自一人來花龍門山上種樹了。我們這些小屁孩也希望三爺種的樹快快地長高長大，像三爺講的樹木茂盛，荊棘叢生，讓它做一座有故事、有精彩故事的山。
我們更加努力地和三爺一起在花龍門山上種樹，種不知名的藤蔓、花草，我們這些小屁孩滿臉滿身都是黃泥巴，在汗和水中如同剛剛溜出泥土的小泥鰍。
后來，小屁孩們都進城讀書了，三爺還在山上管理著他那片林。
再后來，三爺造林有功，成了我們村唯一的縣級先進個人。
再再后來，三爺去世了，留下了花龍門山茂盛的林子。
再再再后來，聽說花龍門山上的樹木又全被砍了，種成了土李子樹，成了觀光和發(fā)展經(jīng)濟一體的農(nóng)家樂園。
不知怎的，我聽后，心里總有一股酸酸的感覺。
編輯：郭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