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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梨園
发稿时间: 2021-08-08 10:05    来源: 綿陽晚報

  ◎楊悅琪(綿陽)

  爺爺愛唱戲。于是,我打小也在戲里泡大。雖說現(xiàn)在可能尋不見一方紅臺,但對爺爺來說,一臺能播光碟的DVD就夠了。放學回家的電視上動畫片的出場率并不高,取而代之的是捧了帥印的穆桂英或者目光炯炯的花木蘭。“我不掛帥誰掛帥”“這女子,哪一點不如男?”一詞一句,竟然記得清楚明白。那時候還小,戲也學得不甚熟,唱得少玩得多。爺爺問:“以后想不想當個女英雄?保家衛(wèi)國!”戲曲聲中笑瞇瞇地看著我。仿佛一扇在歷史風塵中矗立已久的厚重城門,轟然打開。

  小女孩應(yīng)得歡快,殊不知已嘗去梨園第一味,熱愛,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這是爺爺對這個鑼鼓喧天的傳統(tǒng)文化獨一份的熱愛。

  爺爺會唱戲。他聽,聽時端端正正一坐,一下午好像就能那么過去。似乎一不小心,剩下的半輩子,也就能那么過去。他唱得真好,平平仄仄聲韻悠揚,或婉轉(zhuǎn)或鏗鏘,記憶里的聲音始終如一。不是什么名家大能,為生活皴擦點染卻已足夠。他愛在小區(qū)里的其他爺爺奶奶們面前一展歌喉。于是,15棟樓的老楊會唱戲,小區(qū)里漸漸人盡皆知。那時候他也教我,只是自己頑皮,不愿意學不愿意練,也總是沒心沒肺地學完就忘。他不生氣,就一遍一遍陪我唱,直到我終于不耐煩找了借口溜走。

  當他終于可以看著我,看著我動作熟稔唱詞清晰地演上一回,他笑得是那么開心,比我給他看一張滿分的試卷還要開心。我明白這是梨園又一味,教人成才的喜悅,亦有我自己學成的喜悅。這是我和爺爺一起,看見戲就會生出的喜悅。

  而一個名字都還寫得歪歪扭扭的孩子,當然不曾想過那一天的。她覺得,爺爺是能這樣陪她一輩子的。這是后話了。

  爺爺不唱戲了。DVD再也沒有打開過,光碟舊了落灰了,被打包收拾好,整整齊齊碼在柜子上。小馬鞭和木桿槍這些配角兒,要么去了哪個大衣柜頂上,要么躺在雜物間的角落里。初三的緊張不允許我再與它們嬉鬧,終究漸行漸遠。

  是夜。柜子邊、雜物間都偷偷溜進了月光。柜子邊的讓樹枝剪碎,在一排排光碟間沙沙翻動;雜物間的找到了木桿槍,一氣傾瀉過去,把它鍍得锃亮。這時候,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兩雙手,數(shù)曲戲——串聯(lián)起的舊時光。

  恰逢今歲清明,爺爺和他的戲走了。同他一樣的硬氣爽朗——這年清明不曾落雨,艷陽高照,鳥鳴清脆。這是我第一次“參與”一個人的死亡。溫潤的文字最能訴說情緒,也最能淡化情緒——要是在有著刺眼白墻人來人往的醫(yī)院里,讓我親眼看著,絕不可能這樣平靜。蒼白的字眼帶不來悲傷,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有洶涌的情緒決堤。

  如思念有聲,恐震耳欲聾。那天,那天——

  奶奶特別想爺爺。嘴上不說,舉手投足卻都是想念。那天一直講著,爺爺,爺爺。爺爺是要回來看看的,爺爺會保佑我們健康平安的。牛鬼蛇神的事神乎其神,我一向不信的。聽著聽著,卻濕了眼眶。

  那天一眼就發(fā)現(xiàn),爺爺常坐的老藤椅不見了。問也沒得到答案,只好無奈地放棄。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看著他在樓底下常坐的,曬著太陽哼哼戲的位置——夕陽把老樹的枯枝暈染得溫柔,灰圍墻鐵欄桿,仿佛有把老藤椅在暑氣漸消的余暉里輕輕晃呀晃?;蔚萌碎g煙火氣一片氤氳,晃得人鼻尖發(fā)酸。

  老藤椅聽過他講過的題,好多好多。三四年級,寒暑假就在爺爺奶奶家呆。爺爺拿兩把尺子講數(shù)學題,我覺著講得挺好,一下就懂了。他戴著老花鏡,指著題慢慢講,末了再夸一句“真聰明”。音容笑貌都還清晰。我夸他是個好老師,他就笑,說要做飯去了。我的題目完成了,把筆放下正好聽見一聲“來吃飯”的吆喝——爺爺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煙氣在他背后浮動,染成回憶里一片溫柔的光影。高高興興地端了自己的小碗,心里盤算著寫完作業(yè)應(yīng)該玩什么。可到最后呀,一個下午還是在戲里泡得透徹。

  一個還要掰著手指算題的小孩也沒想過,等廚房里飄出菜香的時候,可能再也不是故人。小孩子總覺得,爺爺是能這樣陪她一輩子的。

  悠長的戲曲聲在廊間回蕩,串聯(lián)起塵封的時光。

  這是梨園第三味,也是我獨自品嘗的最后一味——離愁。我一個人的離愁。

  要問少年人,梨園花開又幾枝?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編輯:譚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