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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軍用膠鞋
发稿时间: 2021-11-07 12:20    来源: 綿陽晚報

  ◎李賽男(內(nèi)江)

  月涼如水,伴著嚶嚶蟲鳴,窗外的芭蕉葉映著一家四口的剪影。風輕輕地來了,夾竹桃開得正茂,團紅堆雪簇黃,沁著淡淡的香氣。那時候,還沒有電視。

  我央求奶奶講個故事,她想了想,說:“那就講個你們都沒聽過的吧。”

  “從前,有一戶人家,老媽媽生了眼疾,后來就失明了。她們家太窮了,三天兩頭斷糧,兒媳常常餓著肚子省給婆婆吃。有一天,老媽媽對兒媳說,我心頭發(fā)悶,你背我到后山吹吹風。兒媳婦很是孝順,果真背著她出了門。后山是片荒林,兒媳婦餓得頭昏眼花,一步也走不動了,這才放她下來,扶著席地坐下。老媽媽說,我也餓了,你去前頭看看,有沒有烏泡刺,摘幾個來我們娘兒倆吃。兒媳便去了。”

  “老媽媽起身摸索著一棵棵樹干,往兒媳相反的方向走。她踉踉蹌蹌走了很遠很遠,彎著腰突然摸到一塊圓圓的大石頭,再一摸,是個石洞。這時下起了大雨,瓢潑似的。不知有多深的洞里平平整整的,竟還有些果子。鉆進洞里的老媽媽側(cè)耳細聽周遭動靜,生怕兒媳找到自己。除了雨聲,似乎還有喊‘娘’的哭聲,再一聽,又聽不見了。一想到自己就要葬身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老媽媽也忍不住眼淚長流。”

  母親撲哧一聲笑了,“媽,我聽您編這故事,該不會是想趁這幾天我腳崴了把我背去扔咯?我可不想當山頂洞人。”

  奶奶也笑,“這老媽媽吃完了洞中食物,昏昏沉沉,一心求死之際,忽然聽到有人驚恐大叫,老媽媽只道是自己臉上污臟,形似孤魂野鬼,嚇壞了上山拾柴的村民。誰料一會兒工夫,又來了好幾個人。原來,縣上劉地主的母親垂危之際,為了沖喜,尋了個風水之地修墳冢,竣工之后,居然病情一天天減輕,漸漸痊愈了,便找人先來將墓口封了。這個洞便是墳塋的棺材入口處,乍一見有人,嚇得趕緊奔回去稟報。地主母親說,肯定是閻王爺見這墓中有人,便誤將簿子勾了,吩咐好好將老姐姐請回家中來。老媽媽又喜又悲,忖度著,自己這暗無天日之人,回家去仍是拖累。既然命不該絕,不如寄人籬下,了卻殘生罷了。幾番思量,隨他們?nèi)チ恕⒌刂髌勰邪耘?,唯獨聽老娘的話,只是日子過得極為省儉,初一十五才見點小葷,一年做一套新衣裳,錢都攢下買地了。老媽媽自然也挑剔不得,只是難免想念兒子,暗地里幾次托人打聽。”

  老媽媽的兒子叫靳家林,跟著木匠師傅學手藝。那一次去了漢中,四十來天才回家,聽說母親找不到了,給了媳婦一巴掌,然后跑到后山,角角落落都踩了個遍,又挨家挨戶問過。最后一次見到靳家林的人說,他被抓了壯丁,槍托子打在腦袋上,血流了一臉,鞋都跑掉了。再后來,不知道被弄去了哪里。”

  “不合理,這故事編得不合理,不符合咱中國人審美觀。”母親放下毛衣針。

  奶奶擺擺手,“1951年土改,地主和地主老婆被砍了腦殼。第二年,兩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相繼離世了。”

  “然后呢?”我問。

  “沒有然后了。”

  “抓壯丁?土改?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嘍?是真事?”這才發(fā)現(xiàn),正在寫東西的父親也放下了手中的筆。

  “劉家祠堂,老一輩的都知道,不改成區(qū)政府了嗎?后來又建成醫(yī)院,你小時候我還帶你到那看過病呢。新中國成立初期,補給匱乏,老媽媽把給兒子做的布鞋全部捐給了解放軍,裝備了整整一個連!那些年,她盡做鞋了,瞎眼的人,做針線活得多難!”

  多年以后,我在軍事博物館閑游,因為是工作日,人極少。信步走近志愿軍烈士遺物展臺,彈殼、頭盔、手表、家書、紀念章……每件物品都昭示著那段厚重的歷史。

  一雙軍用膠鞋下方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靳家民”!這和當年那個故事里的名字太相似了。見我駐足,講解員主動前來為我介紹:“這是我市林子鎮(zhèn)西村烈士靳家民同志的遺物。靳家民曾被抓過壯丁,1949年1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3年,他隨第三野戰(zhàn)軍21軍去了朝鮮戰(zhàn)場,負輕傷一次,重傷一次。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后,奉命留守,在為朝鮮人民修建云井水渠時犧牲,年僅30歲。2016年,中韓交接第三批志愿軍烈士遺骸,其中就有靳家民同志。烈士現(xiàn)安葬在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陵園。我們博物館申請收藏了這雙珍貴的膠鞋。”

  我竭力回想著故事里極少的時間線:這雙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洗禮的解放鞋,一只銹跡斑斑,鞋帶散成了線,另一只磨損得更厲害,腳尖的橡膠底裂了個大口子,后跟也破了。可以想像,在異國的土地上,這雙鞋曾長久地陪伴過它的主人,又輾轉(zhuǎn)千里,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

  回到家,我第一時間把鞋的照片給母親看,急切地問:“您說,這個靳家民會不會就是奶奶故事里那個靳家林?”

  奶奶去世多年了,已無從求證。

  母親沉吟了許久,說:“或許是吧。要是奶奶還活著知道這個結(jié)局,她就不會把故事說得那么凄涼和遺憾了。”

  兩鬢蒼蒼的母親在我眼前幻化成了講故事的奶奶,耳畔回響起當年的追問:然后呢?然后呢?其實,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故事的然后,而且這個“然后”會一輩一輩說下去,一直說下去。

     編輯: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