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陽(綿陽)
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魯國發(fā)生內(nèi)亂，季氏、孟氏、叔孫氏三家專權(quán)，驅(qū)逐昭公。此時，35歲的孔子從“十有五而志學”以來，已經(jīng)學問通達，名聲在外，且有志于政。孔子意識到留在魯國已事不可為，于是，前往齊國。齊景公向孔子問政，孔子提出了在后世成為封建政治生活秩序的著名準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話深得景公君心。然而，也許是晏嬰的阻擋，也許是孔子的總體政治觀點并不實用，景公最終沒有任用孔子。大約兩年，孔子怏怏返魯。
當然，孔子在齊國并非一點都沒有收獲。作為一個造詣深厚的音樂人士，閑暇之余，孔子與齊國音樂界相處得如魚得水，他與齊國執(zhí)掌禮樂教化的太師們一起鑒賞點評美妙的音樂，互相切磋觀點，他特別對相傳是虞舜時流傳下來的古樂《韶》心馳神往。對此，《論語·述而》有生動的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音樂的魅力太大，竟讓孔子長時間陶醉其中而嘗不出肉的滋味，對音樂的喜愛竟使孔子忘掉了口腹之欲、物質(zhì)享受。這里既說明《韶》樂之美，也表明孔子音樂修養(yǎng)之高、鑒賞力之強。
在一般人心目中，《論語》是一部人生大書、道德全書，孔子是一個板著面孔的教育者、說教者，反復告誡人們?nèi)绾涡奚?、齊家、治國、平天下。然而，細讀《論語》，我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不一樣的孔子，一個渾身具有文藝細胞、充滿文藝范兒、也可以說是文藝大師的孔子。
音樂是孔子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先看兩則《論語·述而》篇中的記載。
其一：“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孔子不僅是一個音樂鑒賞家，而且還是一個歌唱家，他經(jīng)常與同好們一起唱歌，如果有誰唱得好，他會當場學習，請這位高手再唱一遍，然后自己跟著唱。顯然，孔子與后世儒家特別是宋明理學家的區(qū)別很大，后者往往一心學道、習理，無暇他務，常常過于拘謹、刻板、正經(jīng)，失去很多人情和人生趣味。
其二：“子于是日哭，則不歌。”音樂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成為孔子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離的一部分。從《論語》這則記載中可以看出，孔子每天都是要習唱歌曲的，只有在參加別人喪事的那天，限于禮儀，他才不唱歌，因為他是一個堅守禮節(jié)的人。
即使在惡劣環(huán)境下，孔子也沒有放棄他對音樂的摯愛。據(jù)《論語·衛(wèi)靈公》第2章記載：“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魯哀公三年(前492年)，60歲的孔子仍然在衛(wèi)、宋、鄭、陳、蔡等國之間顛沛流離，尋機問政。在從陳國前往蔡國途中，孔子一行被圍困在陳國的一片曠野之中，最后斷糧斷炊。隨從的學生們餓病了，站都站不起來。然而，孔子仍然與大家一起奏樂唱歌，鼓舞士氣，據(jù)《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講誦弦歌不衰”。一向直爽魯莽的學生子路很不高興，質(zhì)問孔子：“君子也有窮得毫無辦法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雖然窮困，但還是堅持著、忍受著;小人一遇窮困就無所不為了。”信仰與音樂的力量支撐著孔子任何時候都堅守君子之道。
面對禮壞樂崩的時代環(huán)境，孔子的追求和理想是孤獨的，他常常無話可說，即使有話也無人聽，音樂往往成為他袒露心聲、療治心傷的最佳渠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據(jù)《論語·憲問》第39章記載：“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
衛(wèi)國是孔子停留時間最長、寄希望最大的國家，為了接近衛(wèi)靈公，孔子不惜冒著被學生指責的道德風險去見衛(wèi)靈公名聲不好的妃子南子。即是如此，孔子還是沒有得到重用，無處可訴之際，他只好擊磬(一種樂器)以自解。恰好被一位背扛草筐、從旁經(jīng)過的隱士聽見，這位隱者說，這個擊磬的人有心思啊!
魯哀公11年(前484年)，68歲的孔子從衛(wèi)國返回魯國，結(jié)束了14年游歷不定的生活。孔子周游列國推銷他的治國理政之道失敗后，沒有像他說過的“乘桴浮于海”，也沒有“居九夷”，而是回到魯國，一心從事教育，同時開始“刪《詩》《書》、正《禮》《樂》”等工作。他在《論語·子罕》中說：“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晚年的孔子讓過去比較混亂的《雅》《頌》等詩歌、音樂各歸其適當?shù)奈恢茫永m(xù)了周公的事業(yè)，維護了傳統(tǒng)的禮制。顯然，如果沒有高深的藝術造詣，要完成對音樂的整理訂正是不可能的。
孔子不僅是一個高超的藝術家，還是一個具有卓越見識的文藝理論家、評論家，他提出的許多文藝觀點，同他的人生修養(yǎng)、治國理政觀點一樣影響深遠。
他在《論語·陽貨》中提出著名的“興、觀、群、怨”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孔子希望年輕人都要學習詩，因為學詩可以啟發(fā)思維，可以觀察天地萬物，可以融入群體，可以諷諫時政。學習詩近可以用來事奉父母，遠可以事奉君主;還可以多知道一些鳥獸草木的名字。
孔子提出，詩具體有四大作用：興、觀、群、怨。“興”是指藝術的聯(lián)想作用，通過比喻的表現(xiàn)方法來使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引發(fā)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感情;“觀”指藝術體察民情的作用，詩歌真實地反映社會政治和道德風尚狀況，因而能讓人從中觀察出政治的得失和風俗的盛衰;“群”指藝術凝聚人心的作用，詩歌可以使人互相交流感情，找到共鳴，加強團結(jié);“怨”指藝術的諷諫作用，詩歌可以對現(xiàn)實中的不良政治和社會現(xiàn)象進行諷刺和批判。
“興、觀、群、怨”說是孔子文藝思想也是中國古代文藝思想的精華所在，除了談到詩歌的認識功用之外，還接觸到了詩歌的抒情性、感染力等一系列本質(zhì)特征。這段話的歸旨雖在“事父”“事君”的社會政治作用，但孔子能把“興”放在首位，表明他能從文藝本質(zhì)特征出發(fā)，敏銳地認識文藝作品的感發(fā)作用，深刻地注意到文藝的社會作用只能通過美感的心理活動來實現(xiàn)。孔子的“興、觀、群、怨”說，對后世的詩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強調(diào)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在《論語·八佾》中，孔子評論了古代的《韶》樂和《武》樂，提出著名的“盡善盡美”觀點，原文是：“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這里的“美”指形式，“善”指內(nèi)容?？鬃淤潛P《韶》樂內(nèi)容形式俱佳、盡善盡美，認為《武》樂形式雖美但內(nèi)容有欠缺、未盡善?？鬃記]有說明理由，三國時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孔注曰：“《韶》，舜樂名，謂以圣德受禪，故盡善;《武》，武王樂也。以伐取天下，故未盡善。”意思就是，因為舜的天子之位是由堯“禪讓”而來，是德取天下，所以《韶》樂“盡善”。而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是由討伐商紂王而來，靠的是武力，雖是正義之戰(zhàn)，但畢竟有“殺伐之聲”，所以《武》樂“未盡善”。
孔子這段話提出一個深刻的美學命題也是倫理命題，即美與善的關系問題?？鬃痈厣疲J為善就是美，以善為美。如果內(nèi)容不善甚至惡，孔子是堅決反對的。他在《論語·衛(wèi)靈公》中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鄭聲”指當時鄭國的音樂，“淫”指奢侈淫靡，敗壞道德風化，因此，孔子主張“放”，也就是禁止。在孔子看來，美與善相比，善更為根本。外在的美與內(nèi)在的善，不可或缺;只有二者有機結(jié)合、互相統(tǒng)一，才是最為完美的。
